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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照《半肖居笔记》东方出版,1997 年
卷一 学人剪影 23页-26页

《5.红氍毹上的加藤君》


  申城深秋的夜晚,凉意中颇蕴温馨。走出兰心大戏院的大门,熙熙攘攘 的观众仍在议论刚才日本京剧爱好者访华团的演出。这台折子戏别开生面, 日本票友们用汉语、日语或日汉语上演了《盗仙草》、《拾玉镯》、《秋江》 和《霸王别姬》。他们认真而略显稚拙的模仿,显示出对我国传统文化的挚 爱和倾倒,使中国观众倍感亲切而又谐趣横生。而萦回我脑际久久不已的, 却是扮演项羽的东京大学文学部博士生加藤彻君在谢幕时用上海话说的一句 话:“上海朋友,谢谢侬!”浓墨重彩的脸谱,掩盖不住他真诚的眼光。六 年前(1986 年),我从东大完成教学任务返国,他恰有事不能随车相送;直 到我临上飞机,他才从 100 公里以外的市中心匆匆赶到成田机场,握手告别 时,我看到的也是同样的眼光。
  说实在的,作为老师,我为他今夜的粉墨登场捏了一把汗。《霸王别姬》 是梅兰芳的经典性名剧,千锤百炼,享誉宇内。跟梅配演项羽一角的,从早 年的武生杨小楼到后期的名净袁世海,均为菊坛名宿。大师在前,学步为难, 更何况今天饰演虞姬的波多野真矢小姐,乃日本著名中国戏曲研究家波多野 乾一的裔孙,现正留学于中央戏剧学院专攻青衣,从剧本、唱腔、身段、台 步,都严守梅剧规范,训练有素,整个表演堪称圆熟。给加藤君的项羽一角 自然增加了压力和难度。但见他出得台来,一张口就是高调门亮嗓子,声如 裂帛,威猛有力。坐在我近座的一位著名滑稽演员脱口喊道:“好!迭只小 赤佬嗓子呱呱叫!”微嫌不足的,他平日虽也动作迟缓,但在舞台上举手投 足之间,似更滞拙。然而,从整体水平而言,这出压台戏还是达到了较为理 想的水平。沪上有记者评论说:“较好地把握住京剧艺术的精髓”,我读了 也为他们高兴。
  两天后我去宾馆看望他,话题自然是这场演出。他拍拍自己脑袋说:“我的头太大了。上海京剧团只有两副霸王的头盔可借用,我都嫌小,硬是绑在 头上。我生怕掉下来不敢动弹了。”我安慰他唱念不错,获得不少喝彩声。 我还告诉他:我坐在第一排替他拍了几张剧照,你在台上发现么?他说:“在 台上我什么都不敢看、不敢想,聚精会神??呃,这个成语还是老师在东京 时教我们的。”
  这又一次引起我的惊讶,毕竟六年了。东京大学大学部学制四年,一二年级在驹场教养学部,三四年级在本乡本部。我去东大的第二年,加藤君刚 从驹场来本部,有一门汉语基础写作的课程,以帮助他们巩固和提高汉语的 一般写作能力。有次我布置一个小作业:用“不厌其烦”、“聚精会神”、 “栩栩如生”三个成语造句。他却交来一段“数来宝”:

(甲)叫黄胄的拿画纸,“不厌其烦”动毛笔。
   整天蹲在黄河岸,“聚精会神”对什么看?
(乙)您看那老毛驴,我爱它们尾腿蹄,
   匹匹脊背驮着水,个个身段长得美。
(甲指乙)他人样子像粗壮,其实苦练打基础。
   这样到底得功夫,“栩栩如生”画驴图。
    我劝你们学黄胄,学习中文要奋斗。
(乙对甲)特别是加藤你戏迷,你得打基础别着急。

我曾经向他们介绍过一篇讲画家黄胄画驴的散文,加藤君即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巧妙地完成了“造句”作业,也使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位京剧“戏迷”。 后来,在欢送北京语言学院一位汉语老师返华的晚会上,他又献上一段〔西 皮快三眼〕:“适逢秋天气爽朗,替同学祝愿您一路平安。李老师教我们辛 苦驹场,师母她两年来家务繁忙。似这样大恩义无法报偿,我拉胡琴乱拉乱 唱见笑大方。”引起了全场串串笑声。
  他是位一见面就能无所不谈的人。胖胖乎乎的脸,乍看有些木讷;一双 大眼睛,却透出灵气和聪慧;而一开口,往往妙语连珠,一本正经地讲些令 人发噱的笑料。一次他来我寓所访谈,那天正巧下雨。他浑身湿透,却挎着 一把月琴,进门后连连道歉,口称失礼。原来是为护琴而自己被雨水浇个透。 我取出自己衣服叫他换上,他也不像一般日本学生那样谦辞。他家在千叶县, 离东大很远,我问何以随身携琴?他说:“我弟弟今年考大学,要安心迎考, 我整天在家拉拉唱唱,挨了母亲的数落:‘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他名落 孙山你脸上有光?’于是只好携琴到校内三四郎池畔过过戏瘾。”那年他刚 刚业余学戏,参加了华侨组织的京剧票友社。我要他唱几句,他狡黠地眨巴 眼睛说:“嗨,今天嗓子不在家!”
  遨游于菊坛之余,他又沉醉于诗词曲赋的写作,这我也早有所闻,正如他自己所云:“加藤彻,在驹场,尽人皆知”,“唱皮黄,学中文,莫把心 欺”。但当他把亲手装订的《骏台杂诗》、《本乡赋》、《汉文习作抄》(包 括《乙丑集稿》、《丙寅乐府稿》、《丁卯集稿》)等送我“叱正”时,又 引起我对这位年方 24 岁的异邦学子的词章才华的惊异,也仿佛窥探到他单纯 而不简单的内心世界。《骏台杂诗》是他 1983 年考进东大以前的诗集,首篇 为《丁巳夏游升仙峡》七律,作于初中二年级,时年 14 岁,这首写景诗末以 “若使东坡来望见,犹疑赤壁在吾州”作结。以后一发而不可收拾,逐年编 集。中国古代文学的各种样式,几乎对他都具有吸引力:辞赋体、古近体诗、 词、散曲、骈文、古文乃至快板、对口词等,他都要尝试一下,且都能成个 气候。他说:“愿吾师笑其稚愍其拙,复启我蒙蔽。”实际上似乎无师自通, 来源于刻苦勤奋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认同和心灵沟通。他尊重中国文化 但又有自己的追求和创新。他用“板腔体”唱词代替跋文,甚或用作书信(写 给中国京剧三团的演员),还不无幽默地自称:“日本的汉诗滥觞于大友皇 子,词起源于嵯峨天皇,而‘板腔体’创作则始于加藤本人。”他根据日本 狂言戏《清水》,改编为京剧《泉水》,故事与《苏三起解》接轨,以崇公 道戏弄调侃县官为主线。他也自豪地声称:“京剧《泉水》是京剧史上第一 部外国人用汉语写的京剧剧本。”其中写到崇公道对县官说,讨好上司要讲 究“因材沏茶”的献茶之道:一看其籍贯:“福建人应该泡乌龙茶,云南人 给他喝普洱茶,苏州人喝碧螺春,口外人该泡砖茶,西藏人喝酥油茶・・・・・・” 二看其职务:“明天要是来的高官是管户口的,咱们给他喝‘人口普茶(查)’; 如果是管法律的,给他喝‘有案可茶(查)’;如果此公贪图贿赂的话,给 他喝‘习焉不茶(察)’・・・・・・”,这些科诨对白,一实一虚,也反映他对中 国情况的熟稔和对汉语掌握的程度。
  不妨一提的是他的《本乡赋》。30 多年前,东京大学学生宅见晴海,愤 其所作论文未被赏识,竟自缢于御岳山中,年仅二十二。加藤君偶然发现他 的遗文,“忽思尚友”,作此悼念之赋。全文达 1315 字,取径《楚辞·渔父》、苏轼《赤壁赋》,写得词情并茂,笔墨酣畅。诚如他在《后序》所说:“昔 青莲居士,空寄高吟于谢尚(见李白《夜泊牛渚怀古》诗);延陵季子,怅 留宝剑于徐君(季扎悬剑事,见《左传》)。仆亦恨人,长怀宅见,故作一 章文赋以伤寂寞卅年。”围绕着“吾惊天地之须臾,叹人文之无穷”的主旨, 充满着对文士命运的困惑、迷茫和希冀。俯仰古今,纵论中外,其中说到中 国“文革”一段云:“君(指宅见同学)知彼文革否?十年夫何久!国几破, 人多毙。吴晗新编清官戏,袁震死而流泪;萧珊守家先逝,巴金追思有志; 荀慧生冰风弃荒地,张伟君热泪识后记;沈知白‘何’字终长拽,姜椿芳序 文足泣涕。如此冤枉,不可胜纪??”憾慨遥深,我又惊异于他的人生思考 的早熟,真有“少年哀乐过于人”之叹。我在略作修改后,情不自禁地为他 写了“奇情壮采,亦文亦骚。万斛泉源,汩汩滔滔。切磋琢磨,瑜存瑕消。 百尺竿头,步步争高”几个字。
  我赴日之前,曾听一位旅居海外的著名词学专家讲过,她之所以近年来 频频应邀到国内讲学,原因之一是给洋学生讲中国古典诗词,缺乏相互间的 思想感情的交流。我带着这个担心到了东大,因为我的专业也是唐诗宋词。 我要说,加藤彻给了我一个满意的否定回答。我讲柳永《雨霖铃》和苏轼《念 奴娇》,介绍俞文豹记载的“关西大汉”铁板铜琶和“十七八女孩儿”执红 牙拍板的比喻,他说:“要说比较柳、苏这两首词的区别,我想恐怕怎样努 力到底不能超过这个比喻。我们日本盐谷温在《中国文学概论》里也有一个 比喻:‘简单地说来,柳词宜于四叠半式(指榻榻咪,窄屋)的浅斟低唱, 苏词好似在本乡座里听云右卫门的浪花节(日本传统艺能)。’如果我也来 想一个比喻的话,那么,柳词只好越剧女演员演唱,苏词须京剧大花脸跟着 锣鼓和胡琴演唱。”然后他从意境、音境、画境三方面谈了体会,不乏独有 会心之处。如说“杨柳岸,晓风残月”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两个“岸”, 情景大不一样,前者是静态,后者是动态。“乱石穿空”和“暮蔼沉沉楚天 阔”的天空,也是别有境界的天空。这样的评赏意见,即便在国内的科班出 身的中文系学生中,也是并不常见的。
  作为日本京剧研究会副会长,他学习京剧投入了很大精力;但作为专攻中国戏曲的博士生,他并没有不务正业。这次访华演出期间,他送我一篇研 究江南地方戏剧传播途径的论文。论文发表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学 术集刊上,层次颇高。论文以《白蛇传·断桥》为例,探讨昆曲如何通过徽 剧拨子影响到北京京剧,再及河南、山西、陕西梆子系统,然后又由梆子系 统影响到后期北京京剧。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他曾在去年夏天冒着酷暑, 专程到复旦大学研读赵景深先生的丰富典藏。读着这篇论证缜密的论文,他 当时汗流浃背、行色匆匆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而研究和创作实践的 结合并重,正是我国前辈学者的风范,却保留在这位东瀛学子身上。
  加藤彻君似乎是为证明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而生的。他涉足菊坛,游 弋诗苑,徜徉学林,寖馈日深,心契神通。而反观今日中土高等学府,呼唤 这种沉浸和陶醉,倒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然而这恰是促使我写这篇文字的动因。

1992年12月

[附记]此文在《随笔》1993年第4期发表后,即以复印本寄赠东京大学平山久雄教授哂正。平山先生于12 月4 日赐函中指出,宅见晴海同学(比平山先生高一班)自杀的原因并不是他的论文“未被赏识”,如拙文中所述;而是“他没能写好他所理想的毕业论文,因而对自己绝望了”。平山先生还说:“我们那时候有一种理想主义,宅见同学对文学研究的要求过高过纯。加藤君所撰《本乡赋》我未敢看,因为那事对我们来说,实在太悲伤了。”这不仅纠正拙文记事的失实之处,且颇具深意:死因全系自责,反映当时一代学子追求卓越的心态。——虽然自杀之法绝不足取。谨作迻录,并致谢忱。

参考:PDF版 http://pdf.sunxuming.com/18/ts018045.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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